三

  自从西元前七十七年楼兰人迁至鄯善,到王莽作乱的西元八年,大约八十年之间,汉朝于西域的威势经常大过匈奴。汉室于西域设置都护,复于各处安置屯田兵,大致上得以将西域诸国置于统辖之下。汉匈两国之间虽也有过大规模的乌孙、车师等地争夺战,但逐渐的,汉朝算是成功地将匈奴摒拒于西域之外。

  迁往鄯善的楼兰人,在不同于罗布泊的那口全然不含盐分的淡水湖畔,开拓新耕地,建起了他们所要居住的城邑。迁来鄯善以后,楼兰人从未遭受匈奴的侵袭,在摆脱了匈奴的桎梏这一点而言,楼兰迁都鄯善算是做对了。

  楼兰人舍弃故土十年后的宣帝地节三年(西元前六七年),由百多名壮男所组成的集团,带着约莫与人数相等数目的骆驼,由鄯善朝着楼兰进发。他们准备从楼兰城邑以及附近取出他们的族人从前埋藏的那些财宝。

  为数百余名的一行,三分之二为二十岁以上的壮汉,迁往鄯善之后,可说一天也没有忘过楼兰城邑与罗布泊,其余的,十年前举国南迁之时,有的还只是不解事的幼儿,有的是到鄯善之后才出生的。这班少年从他们出生到今天,在给河龙的祷告里,没有一天不提及楼兰与罗布泊,但他们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他们难以想像世界上真的有含带盐分的水与砂子;只知道有朝一日他们必须回到那儿,在那座美丽的城邑里生活;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以这是他们的种族之神所定规于全体楼兰人的命运。

  不料这一队人与骆驼的楼兰之行以凄惨的结果告终。去时,他们于沙漠中央遭受匈奴军袭击,失去半数骆驼和十几个人的生命。末了总算抵达了楼兰,没想到楼兰已然成为一座不折不扣的要塞,到处充斥着汉兵,为要攻打占据了车师的匈奴,调自汉土的大军,川流不息的在这湖畔城邑开进开出。劫后余生的那一行楼兰人,别想说进城一步,就连城门都无法挨近,更不用说奢望挖掘自己的财宝了。

  他们从沙丘上远望脚底下的楼兰故都,比起所居住的那个时代,眼前的楼兰城邑和附近一带已然面目全非。再俯视脚边,凄风贴着地面刮卷,因而靠近地面的地方老是漩涡起一小股一小股的风沙,他们觉得十年前从没有见过这种砂尘。城邑四周那些起伏有致的丘陵也变了样子,显得陌生而不再可亲;至于原本澄澈如水晶的湖水,则一片污浊,芦苇变少了,只有靠近岸边的地方,波浪碰撞着彼此的身体,徒然在那里骚动个不停。

  河龙生气啦—如今已成为鄯善人的十年前那些楼兰人心里想着。他们不得不空手而回。

  又过了十年,一名掌管水工的七旬老人,单独骑上骆驼从鄯却善向楼兰出发。由于行前没有告知任何人,因而他的忽然失踪使得周遭熟人大为骚动。

  行行复行行,老人慢慢地作着沙漠之旅,于第十天抵达梦寐难忘的楼兰城邑。他跳下骆驼,从城门进入城里,整座城廓荒废殆尽,不见人影。

  自东门走了大约半条街,他发现一具汉卒的尸体。那尸体还很新。又前行了半条街,这回发现的是三名匈奴兵的尸首,每一具都背后中箭,俯伏地上。老人再朝前走了四、五步,这次看到的是汉军的尸体。突然,想必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一阵马嘶,使得老人倏的止步。

  老人折回头,骑上拴在城门一旁休歇的骆驼,急急地离开了这座恐怖的城邑。他在骆驼背上摇摆了一整天,等到弄清楚自己置身于靠近罗布泊南端的水草地带,这才下了骆驼,同时发觉自己空跑了这一趟,只因为楼兰城里那几具尸首,使他惊骇中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包括搬运财宝、祭扫祖先的坟墓、以及将他居住过的罗布泊畔的风景看个够。

  老人估计此地距离罗布泊不会太远,于是再度骑上骆驼。一刻时辰之后,他来到看似罗布泊的一个湖岸。老人望向湖面,首先看到的是好几座朱红色的宝塔,其中的一座特别高耸,其他几座则于它的脚边展现着朱红的塔尖。良久,老人睁大眼睛望着这幅景象,不相信那会是真的,看起来只像是骚动着小波浪的湖面,竖起了彩色的剪贴画一般。

  老人立刻跨上骆驼离开了这里。他认为自己于楼兰城里所见,以及刚刚在湖面上所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出自变异,而这一连串的变异,必定是河龙的愤怒所引起。

  回到鄯善后,老人一言不发。他是认为要平息河龙之怒,唯有让鄯善人早日返回楼兰故土。老人在楼兰城里看到的虽是一幅杀气腾腾的景象,却是宣帝时代大汉天威最偏及西域的盛世。宣帝神爵二年(西元前六○年)郑吉担任西域都护官,驻留龟兹的乌垒城之后,西域诸国大都归属汉室,汉与西域之间交通频繁,日日可见来自西方的商队从楼兰北部经过。

  西元八年,汉朝发生内乱,王莽一纂立,便采取了漠视西域的政策,西域于是再度陷入混乱之中。匈奴乘机崛起,诸国中陆续出现了通匈奴而叛西域都护的国家。

  然而,鄯善始终不改归属汉朝之策,既已抛弃历代祖先所居住的楼兰,打定主义在汉威庇护之下立国建国,就无法轻易改变汉室的仰恃。事到如今再来隶属匈奴,即将完全失去迁都鄯善的意义。当然,熟悉楼兰时代的鄯善人已然寥寥可数,但每一个鄯善人内心都存在着一个意念,那就是他们抛弃了楼兰这件事的本身,即意味着与匈奴之间永远的决裂。如今在每一个鄯善人的心目中,楼兰这个字眼儿已成为“应该回去的故乡”的同义词。

  汉朝王莽之乱虽已平定,光武帝即位,只是汉家声威不复当年。一旦陷入混乱的西域便不易恢复平顺,匈奴的劫掠也日益猖獗。

  西元三十八年,第三代鄯善王与当时逐渐于西域诸国之问强大起来的莎车王合议之下,遣使到汉土进贡。此举的目的在于请求汉室更加积极地派兵西域,恢复设置因王莽之乱废止一时的西域都护。当时,不仅这两个国家,所有西域诸国都不堪匈奴的重敛,希望归属汉朝。

  西元四十一年,莎车王贤单独遣使汉室,再度请求设置都护于西域,光武帝不欲采取与匈奴对立之势,没有答应,却颁予他西域都护的印绶。不料,当时的敦煌太守悲遵上疏天子,奏明将印绶交予胡人之不可为,结果,汉室遂又从莎车王手上取回印绶。莎车王因而深怨汉室,也弄清楚了汉室无意经营西域,由是自谋统合西域诸国的大计,且怀抱跃登盟主之野心,进而逐渐对他国采起侵略行动来。

  莎车这种态度使得西域诸国忍无可忍,遂决定联合起来诉诸汉室。这时,在鄯善王与龟兹、车师前王国、焉耆等十八国合议下,遣使并各遣质子入侍汉室,同时进贡大批珍宝,详诉西域情况,促请光武帝积极经营西域。十八国的使者轮番禀明他们极愿接受大汉统治的心意,但光武帝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颇为暧昧,他厚赏了各国使者,却不肯接受入侍的各国质子。

  当莎车入侵鄯善的时候,鄯善奋起迎敌。这还是鄯善人迁都以来为保卫自己的城邑首次执起干戈。然而,鄯善为莎车军所败。鄯善为了自保,只得三度遣使汉室申诉西域的情势,却依然不为光武帝所理会。鄯善只好改求他途,以拯救自己的国家。鄯善王终于决意与车师一起归入匈奴阵营。所有鄯善人于是在激愤填膺中投向匈奴,那是他们的祖先抛弃楼兰之后第一百二十年。

  四

  四于汉室,明帝继光武帝即位登基,同样忙于内政,无暇与边疆异族争衡。因此,通往西域的门户玉门和阳关两关,遂与光武帝时代一样的紧闭着。在这期间,西域诸国于是任由匈奴跳梁。鄯善不用说,其余诸国也都隶属匈奴,忍受匈奴苛刻的横徵暴敛。

  直到明帝晚年,北匈奴开始劫掠河西,汉室这才重新去估量搁置了多年的西域。汉朝为了确保河西,不得不通西域,而欲与西域相通,就必须从西域赶走匈奴的势力。

  永平十六年(西元七三年),汉廷决意讨伐匈奴。窦固与耿秉二将奉命出酒泉塞,长驱直入北方漠地讨伐匈奴,占领其根据地伊吾。大功告成之后,窦固即刻派遣班超出使西域。班超率领了三十六名随从出玉门关,费时十六日越过沙漠,抵达了鄯善国。

  自从王莽之乱以来,鄯善国算是违隔了六十年之后重又迎接汉使。鄯善人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汉人。国王广盛情礼遇班超,让他在此地逗留数日。这当儿,匈奴抵达了距离鄯善三十里之地,国王广唯恐触怒匈奴,不得不一改对汉使一行的礼遇。班超因而知悉匈奴的接近,从国王广探知其所在之后,连夜突袭匈奴军营帐,斩其使者首级。

  鄯善王广慑于班超的英勇,遂订下臣服之约。班超接着威伏西域列国,在他努力之下,汉朝与西域隔绝五十几年之后始又复通。当时,鄯善、于阗、疏勒、前车师、后车师等西域诸国都苦于匈奴的暴虐,也就竞相表示愿意归汉。汉室于是复置西域都护,正式正道地开始西域的经营。

  然而,此后的第三年,亦即永平十八年(西元七五年),匈奴率领两万大军,意欲夺回西域。自此,汉与匈奴之间于焉展开班超投注了一生的一场长远而又宿命性的斗争。

  在匈奴大军与大汉势力剑拔弩张,正准备一决雌雄的前夕,鄯善王广率卒两千突袭故土楼兰。当他获悉班超以三万军力驻守疏勒,准备以该地作西域经营的立足点,血气方刚的鄯善王立时想到要乘机夺回长期被匈奴所盘据的楼兰。鄯善人对匈奴的憎恨要比其他西域诸国强烈许多,一听到匈奴入侵,人人赶快紧闭门户,躲入床底,任由他们猖狂洗劫,而类似的祸事每年必有几回,鄯善人虽年年进贡大批方物,还得忍受匈奴的这种纫掠。

  对于现在的鄯善而言,“楼兰”已不是历代祖先心目中“应该回去的故乡”,而是有朝一日誓必血刃匈奴兵的复仇之地。全副武装的两千鄯善军,或是骑马,或是跨上骆驼,朝着他们从未接近过的罗布泊畔的那片坟场进发。

  此番行军,开始的三天苦于狂烈的强风,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头。来到距离楼兰三十里的地方,鄯善人弃骆驼而全部骑马,他们连夜杀向楼兰城。按原来的计划是攀上城墙,再突袭匈奴的要塞,却不料战斗于城外就开始了。原来匈奴军觉察到鄯善人的夜袭,以逸待劳的从城墙上一齐将毒箭射下去,好一场城上城下的射箭大战。鄯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当他们其中的若干分之一倒于毒箭之际,匈奴军遂又从侧面加以袭击。国王广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撒退。

  鄯善兵乘黑夜三五成群的从漠地朝着鄯善的方向败走,有的被匈奴的追兵所击杀,有的在偌大的沙漠里迷了路,侥幸逃回鄯善者不足三百人,至于国王广,直到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战死了,这才拖曳着遍体鳞伤的身子逃回来。

  这次的突袭楼兰尽管落得惨败,却使鄯善人越发认清,那就是他们除了依恃汉室之外别无他法。明帝的西域经营,时受叛服无常的胡人所烦扰,班超因而长期驻西域,终生与胡族争战,在这种情况之下,唯独鄯善国始终没有叛离过大汉,或者该说即使想脱离,也无法脱离。

  永元十四年(西元一○二年),半生干戈老迈了的班超终从西域回到洛阳。其后朝廷命任尚继为都护,却无能胜任,以至西域诸国再度叛离,匈奴的侵扰也随之益形剧烈。安帝永初元年(西元一○七年),汉以西域路遥且险峻、胡人叛服无常,以及遣军西域所耗兵费庞大为由,终于决定放弃西域,撤销都护,召回屯田吏士。玉门关与阳关再度紧闭,北匈奴复起而称霸西域,楼兰再度沦为匈奴营寨。

  安帝元初六年(西元二九年),北匈奴联合西域山南诸国频频入寇大汉河西。是时敦煌太守曹宗唯恐匈奴大举来犯,上疏天子,建议对西域诸国施行某些怀柔的手腕,结果,汉以长吏索班为将,率兵千余人至伊吾庐,慰抚西域诸国。这时,率先归汉的便是最为匈奴的劫掠所苦的前车师与鄯善两国。

  匈奴遂于次年再度率领后车师士卒来攻,击破前车师,并杀长吏索班。这时,鄯善王原想率军驰援索班,却被匈奴一支兵队所破。

  鄯善王向曹宗求援,曹宗上疏天子,请求出兵五千讨伐匈奴,却没有被朝廷接纳。

  之后,朝廷商于经营西域懋功勋业的班超之子班勇,班勇建议复兴敦煌原有的三百戎兵,复于楼兰配置以西域长吏为将的士卒五百人,只是这个建议并没有付诸实现。

  其后,西元一二四年,班勇奉安帝之旨,以西域长吏领兵五百人经营西域。这时,鄯善仍旧率先归汉。

  在班勇奋力经营之下,大汉天威算是又一次普及西域诸国,却也只是暂时性。待至汉室经营西域的热忱消失,匈奴立即来犯。鄯善国置身汉与匈奴的夹缝里,饱受匈奴欺凌,每当汉军进入西域,总是抢先依附,然而,终归还是被汉室所背弃;而这种情况成为鄯善国的宿命,以往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过来,往后也将同样的重复下去。

  武帝时代,塔里木盆地周遭多达三十几个的小城廓国家,夹在汉与匈奴之间,时而归汉,时而隶属匈奴,一方面彼此抗衡,但到三国时代即将开始的西元二八○年起,诸小国逐渐减少,形成少数几个大国。

  鄯善并吞了且末、小宛、精绝等国,于阗则占领了戎卢、扞弥、渠勒、皮山等地,其他如焉耆、龟兹、疏勒、后车师等,也纷纷将近邻据为己有。而这六个国家所拥有的领土之大,已非武帝时代所能比。

  然而,这些国家,强土虽然广大,却仍然时时被迫隶属于代替匈奴跳梁北方的鲜卑以及其他异族;同时,对于足可与那般新兴势力相抗衡的中原当朝者,也不得不频频与之通交。

  东晋明帝太宁二年(西元三二四年),扬威敦煌附近的前凉王张骏,命部将杨宜越过流沙讨伐鄯善与龟兹,两国降服,鄯善王元孟且进献美女。

  到东晋孝武帝太平七年(西元三八二年),前车师王与鄯善王相偕朝贡前秦王苻坚。西域这两位国王身穿御赐的朝服赴西堂进谒苻坚,惊讶于宫殿之壮丽与威仪之肃穆,表示往后愿意岁岁朝贡,苻坚却以西域路途遥远而未允,只规定他们三年与九年分别进贡和朝聘一次。不久,前车师与鄯善两国即奉苻坚之命,充任领兵七万五千成为西域长吏的大将吕光的向导,不得不与其他的西域诸国交战。

  没有多久,前秦与东晋争战而败落,前秦一旦瓦解,余波所及,西域一带遂又陷入骚乱。这时,鄯善国一名年轻武将,决意袭取长久以来为中原势力所统辖的楼兰。那是他们历代祖先所居住的城邑,理所当然属于鄯善国领土。目前驻扎在那里的必然是已然覆亡的前秦兵将;他决定乘乱将楼兰攻下。

  这名年轻武将正好率领五百部卒入使敦煌,闻变立即改道,中途折回转向楼兰;除了年轻统领本身以外,五百名部卒当中,没有一人知道楼兰和他们自身具有什么样的关系。

  这队人马日以继夜的在沙漠里行军,到了距离楼兰城只剩半日行程的当天晚上,作了一番充分的休息。第二天早晨,队伍预备向楼兰进发之际,年轻的统领告诉部卒们,他们的任务在于从无力的守备者手中收复楼兰,并且晓谕他们楼兰与鄯善的渊源流长。鄯善兵平时就很爱戴这位统领人品,又极尊敬他的英勇,也就无一人对这番命令表示抗命。他们对要收复故国城邑这事非常感动,且深信他们卓越的统帅必能完成此项使命。

  这天,出发之时风已够强,等到那座古老的城廓接近眼前时,变得益发狂烈。统帅一声令下,鄯善王士卒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漫天沙尘当中,连人带马被风沙追刮着向前进击。不多久,遮天盖地的风沙里,出现了庞大的灰色城墙和了望楼的一部分。

  年轻的统领率先绕进城门,斩杀了三名哨兵,跟进的部卒成团的冲入城里。战斗立时展开,守军的兵力虽然无从作正确的估计,却比预期的要多得多。进攻的一方分成好几股队伍,各自聚拢在一起作战,绝不单独行动。战事分别于城邑所有的房宅、巷道、了望楼、以及堡垒等等每一个角落剧烈的进行着。

  天色黑下来了。在交战者的感觉里,夜晚似乎来得特别快。一入夜,风便止息。鄯善兵有三分之一死伤,守军所折损的却是好几倍于入侵者。

  黎明时分有一场小小的战斗,也是最后一战,之后,战事就完全结束了。幸存的守军似已乘黑夜逃走,天亮以后,城里不见任何一名敌军。鄯善士兵在遍地死尸的大街小巷行走,他们进入每幢房子里,物色金银细软,一如进犯他们国家的侵略者那样。

  年轻的统领率着数名部下登上了望楼。在他看来,五百年前的列祖列宗们所经营的这片土地,竟是如此的杀风景;城廓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沙海,起伏着数不尽的小沙丘,犹如骚动着一层白浪那般,显得毛刺刺的泛白。

  有风,虽然不若昨日那么强烈,却使得白色沙浪不时从沙丘的斜坡或顶端旋上空中,被旋起的沙尘于是成为一面薄纱,自北而南的飘逸过去。

  年轻统领心想,既无河川又无湖泊,真亏列祖列宗还能居住下来。但他看到东北的部分密林,就想着,也许那片密林里有口小水池。

  不一会儿,这位统领从处理完毕城中的尸首,将之丢往沙漠去的一名部下那里,知道了密林地带有口状如细长刀尖的湖泊,绵延到很远的地方,发现的那名士兵认为这条细长的湖,或许无穷无尽的绵续到遥远遥远的某处,然后注入一口大湖。年轻的统领把部卒们召集了来,决定前往一探那口细长的湖泊。他知道敌军的援兵不可能到这座城邑来,所以很放心。把刀尖似的前端深深插入密林里去的湖流,湖水清澈美丽,却非常浅。湖流一直延续过去,幅度越来越宽,不时可见成群的水鸟。

  鄯善兵回城之后,把城邑里找出来的酒桶搁到当央,围坐一团,开起胜利的酒宴。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落日以鄯善人生平所未见识过的多彩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一幅无以伦比的美景。

  一名士兵看到那落日,认为是不祥之兆,建议还是趁早撤退的好,年轻的统领也觉得要说不祥嘛,的确让人有几分那种感觉。但他们还是在此地多勾留了一夜。

  次晨,鄯善兵听到他们闻所未闻的某种响声,不觉问风又强劲了起来,但绝不是风声,而是风里传送过来的另一种响声。

  年轻的统领刚刚命一名士兵登楼探望,第一支箭飞了来,射中城楼的侧面,然后掉落巷子里的石板地上,是一支颇长的雕翎。紧接着,以这支箭作暗号那样,大批大批的箭簇暴雨般的射进城里来。箭来自相当远的距离,根本无从估计射自哪一个方向,同时,在狂风吹卷之下,大半箭簇都水平的掉落地上。

  出外准备登楼了望的鄯善士兵回来了,报告说漫天的风沙使天地变色,压根儿就看不见什么。做统领的于是亲自登上了望楼,诚如士兵所言,城外一片混沌,看不见任何东西。夜幕低垂一般的昏暗当中,狂风咆哮着,肆虐着,而透过狂风的嘶叫,又有另一种怒吼激荡过来,那是罗布泊的怒涛所发出的咆哮;白天,这位年轻的统领如能耐住性子继续前进的话,该已亲眼看到了这个大湖。

  青年统领下了了望楼。飘落地上的箭簇越来越频繁,那异样的响声也益行接近。青年统领集合所有的部下,成团的逼向城门,因为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以城里作战最为不利。鄯善兵拢成一队冲向城门,不料却与从相反的方向侵入城门的一伙奇装异服的人马,相遇于城门的营寨前面。鄯善军只好放弃出城的意图,就地迎敌。敌军人手各执一把大刀,以舞蹈似的动作扑奔过来。

  鄯善军以长枪相抗。瀑布也似的狂风沙,开始劈头劈脸的泼撒在混战的场子里,每当风沙泼撒下来,敌我双方都只好停止战斗,小歇一番;因为根本睁不开眼睛,沙子也从战袍所有的小缝隙侵入肌肤里来。

  狂风的怒吼越来越凄厉,沙雨也分外骤狂,天光因而晦暗下来,使得作战双方看不清彼此。

  年轻的统领同着若干名部下来到城外,但他们一步也无法前进,这儿的沙雨比城里要狂烈得多。鄯善士兵一个接一个的驰出城门,身体紧贴到城墙根上。这儿簇拥着被狂风沙逼得进退维谷的一大伙敌兵,除了狂风的嗥叫和沙涛的低吼之外,还可以听见数百头战马的高嘶和骆驼凄厉的悲鸣。

  狂风不分昼夜的肆虐了三天三夜,厚厚的风沙把人、马匹、和骆驼都埋了下去,城墙因而变得只有原来的一半高。

  不知不觉之间战斗已经完全结束,使人止不住怀疑这儿曾经有过一场激战;鄯善人和第二次来犯的入侵者,都把剩下的三天花费在与狂风沙的争战上面。

  第四天午后,风稍稍平静下来,年轻的统领撇下几十个部卒于沙尘里,率军离开了楼兰城。异国的入侵者,同样被狂风沙夺走了若干分之一的兵力,也带着残余的人马虽开了沙漠里的这座小城。

  由于失去马匹,归途中鄯善人不得不徒步走向自己的家园。他们离开楼兰的时候,沙漠里仍然林立着数以百计的龙卷沙,但随着黄昏的临近,那些龙卷沙的数目也逐渐减少。

  往后的好几天,这批鄯善人仍旧为沙漠的变异所苦;他们忽而听到家人热热闹闹的谈话,忽而于近在咫尺的地方听见多得吓人的大批马匹的嘶叫;此外,又屡屡发现前方有座小森林,那儿必定有清泉喷涌,然而,走了又走,就是走不到森林那里,发现那座森林已经不见了。

  离开家园一个月之后,年轻的统领领着剩下五分之一的部卒回到鄯善。他们不清楚那些装束奇异的入侵者究竟是哪一国的军队,因为无不认为与他们在沙漠中的所见所闻如出一辙,那伙来历不明的人马必定出自沙漠的某种鬼祟所为;而年轻的统领本身,终其一生也没有弄清入侵的原是逞威于北方的柔然一支军队。

  两年后,鄯善这位年轻的统领,再度率同部下造访楼兰。然而,城廓已然完全埋入沙里,只露出了望楼的一部分。他们走进密林地带寻找那口细长的湖,却只见干涸而发白的一条沙道,腰带也似的铺在那里,寻遍了四周都不见湖泊的影子;罗布泊已经消失,楼兰也已完全没入沙漠里去了。

  距此大约六十年后的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西元四四五年),鄯善起而反抗当时的权威—北魏太武帝,却为太武帝所遣的凉州军队攻破,鄯善王于丢盔弃甲之余只得投降。从此,鄯善被当作北魏的一个郡县看待,全然失去了一个国家存在的意义:罗布泊、楼兰、以及鄯善,算是先后从历史上消失了。

  五

  东晋安帝三年(西元三九九年),法显和尚为了学习梵语和梵文,与十几名同窗留学僧相偕离开长安,进入印度。他于旅行记里这么样的记载着:“发自长安,西渡流沙,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莫测所之,唯视日以准东西,人骨以标行路耳。屡有热风恶鬼,遇之必死。”

  我们无从确定法显所经过的是地底下长眠着楼兰的万里平沙,或是一度曾是湖岸的地方,但无可置疑的,必定是昔日的楼兰国附近一带。

  到了唐代,玄奘曾经奉太宗之旨前往印度取经,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完成了使命。当时,他曾经路过楼兰,在大唐西域记里有短短的记载:“行四百余里至睹货逻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从此东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末地也,城廓岿然,人烟断绝,复此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

  玄奘曾于大流沙之中认出两座无人的城廓,关于楼兰之地却没有任何记载,想来那一带地方必定是空空茫茫的一片大沙漠,城廓早已深深埋入沙堆里;那已是距今一千数百年前(西元六一五年)的事情。

  楼兰从悠久的沙中之眠惊醒,再度重现于世界历史的舞台,乃是进入二十世纪之后了。

  在这段长久的岁月里,世界地图曾经一再的更改用来标示版图的颜色,唯有中央亚细亚的一部分,亦即楼兰所沉睡的地方从来无人问津;因为除非是个相当轻率的卤莽者,谁也不敢踏进几不见生物影子的这片辽阔的荒漠一步。

  然而,到了西元一九○○年,深埋沙漠的古都楼兰,却经由瑞典的探险家史旺海丁发现,于远隔一千数百年之后,突又重现于地上。只是在肯定为楼兰遗址之前,还须经过众多学者们的再三争论。此外,由于位置的关连,必须同时解决一度于楼兰之侧蓄满了水,而消失无踪的罗布泊的秘密。

  正如古代的楼兰人认为没有罗布泊就没有楼兰那样,二十世纪的学者们也无法将两者分开来思考;而若要证实海丁所发现的遗址确是楼兰,那附近就必须要有个湖泊,正如它当年存在在那里才行。然而没有,寻遍附近一带地方就是找不着罗布泊的影子。那末,罗布泊究竟到哪儿去了?学者们必须从散落于沙漠地带的众多湖群里找出罗布泊—哪怕已经沦落到徒具湖泊的形式,同时,还得解决它何以会流落在那里的这桩秘密。

  就这样,几经探索,学者们终于确定那片遗址即是楼兰故土,并且作成一个无可置疑的定论,那便是罗布泊是个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向南北移动的大湖—注入罗布泊的塔里木河的冲砂,以及狂风的作用,使河道变迁,罗布泊于是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由北而南,再由南而北的移动。

  西元一九二七年,海丁六十二岁那年,他召集颇多专家,成立一个组织庞大的探险队,试图大规模的作他生平第四次的西域探险之旅。正式名称叫做西北科学调查团的这支探险队,主要成员包括十八名瑞典人与德国人,十名中国人,外带当地雇请的司机、厨子、和随从等。

  在此番第四次的探险里,海丁再度造访楼兰遗址。于沙漠的某一日,他循着直到四世纪时候还在流淌的数条水渠当中的一条走下去,发现往古楼兰人居住之时涨满流水、后来有很长一段岁月滴水不存的旱渠里,如今又生出水来;因为罗布泊的移动,楼兰成了被人遗弃在沙漠里的一座无人的废城,终至埋入沙漠里,没想到如今水又开始重临这片楼兰遗址,若干条乾渠开始有水,包括动植物的一些生命,也跟随着水脉开始转移到此地来。至于尚未有水的其他几十条旱渠也将有水,无数的生命将随着水脉移动到这儿来。

  这天,海丁在沙漠发现两具棺柩,其中的一具是在山丘上,另一具则位于距此有一段距离的另一座山脚下。关于其中的一具,海丁在着作里,曾经就他发现前后的情形,有过如下的一番详尽的记述。

  具有鹰眼般好眼力的两名船夫,在霉撒(沉积物受侵蚀所残留下来的大块黏土)顶上发现到另一座坟墓,它位于大霉撒脚下的另一座霉撒顶端的东侧。

  我们悄悄地搁下无意中侵扰的这座坟墓,步下山丘来到冷清的休息处。估计无法再出航,我于是下令于第二座坟墓正好西南方之处搭起帐篷。不料,大伙儿要求须等我完成调查为止,我也不便拒绝他们带点戏谑味道的乐趣。

  仅有一座坟墓的这堆小霉撒,坐东北而向西南,长四十一英尺八,宽十二英尺,坟顶距离水面二十九英尺,从四周的地面算起则有二十四英尺高。站在大堆霉撒上面,一望就知道这座小丘上有座坟;因为每一堆霉撒顶上通常光秃而寸草不生,这座小霉撒上面却偏偏竖立着那么一株柽柳桩子,这种情形是怎么看怎么叫人感到不同寻常的。

  孤立的桩子是那么样的诱引着我们,只差没有说:“请你们来挖吧”,因此大伙儿立刻开始工作。不料,这堆霉撒的黏土坚硬如砖头,已经开始化为黏板岩。我们只好到登陆地点取来斧头,用以砍开坚硬的部分。坟墓呈长方形,位于霉撒西北的斜面这边,靠近斜面的黏土壁,上面是一英尺高,下头则有两英尺深。挖掘工在二?三英尺深的地方碰到了木板盖子,起初用斧头,接着以锄头除去了砂土。那盖子由长五英尺十一英寸,保存良好的两块木板所拚成,宽度分别是头部一带一英尺八,脚部一英尺,厚度有一英寸半;头部朝向东北。

  棺盖虽已清理干净,棺柩本身却牢牢的附着在黏土上,除非将刚才挖掘的坑穴继续扩大,势难将它弄上来,遂决定完全除去西北边的黏土壁,这是很需要时间与体力的工作,不过,总算排除了最后一道障碍,在小心翼翼之下终于把棺柩搬上霉撒。

  棺柩的形状是水多的地方所特有的那种,很像锯掉船头船尾的普通独木舟。

  两片木板棺盖,在霉撒外壁遭受破坏以前便已先行弄上来。每一个人都热切的等着瞻仰在没有任何干扰之下永眠了这么久的这具未知的古尸,不料,能看到的是从头到脚将尸身牢牢包裹的毛毯,不过,这块裹布已经变得非常脆弱,轻轻一碰,便朽碎成粉。我们除去了遮住头部的部分,于是看见了,用我们的眼睛亲自看到了美得无比的这位沙漠的统治者,楼兰与罗布泊的女王。

  这位绮年玉貌的女子遽然遭受死亡,由她所爱的人们为她穿上洁白的寿衣,搬到这片和平宁静的山坡上,进入长达两千年的沉睡,直到悠久而又悠久的后代将她唤醒。

  脸上的皮肤虽已干燥如羊皮纸,长远的岁月并没有改变她的五官和脸庞的轮廓。她紧闭着几无一丝儿塌陷的眼睛仰卧着,唇边依然荡漾着若干世纪以来始终没有消失过的一抹微笑,给她这个神秘的存在凭添更深一层的哀怜与魅力。

  然而,她却不肯向我们宣泄她过往的秘密、她带进坟墓里来的楼兰多彩多姿的生活、乃至湖边的春绿,以及关于小船或独木舟水上之旅的种种回忆。

  她必定看过准备上阵击退匈奴以及其他蛮夷的楼兰守军的行进、见过装载着射手与枪兵的战车;也看过路过楼兰或者投宿于城中客栈的大批商队、还有经由“丝路”,将汉土名贵的丝绸运往西方去的数不尽的骆驼;不定她是因为爱情的悲伤而死的,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我们无从知道的。棺柩内侧的长度是五英尺七,不为世人所知道的这位女王,大约是个五英尺二英寸的小女子。

  在午后的阳光底下,我与老詹用很短的时间,检查起她下葬时身上所穿的衣物。她戴有一顶头巾模样的帽子,四周缠了根简单的带子;身体用麻布(大概是粗麻纱)罩起来,麻布底下同样的着有两件黄色丝绸罩衫,胸前罩以正方形带着红色刺绣的丝绸,罩衫底下还穿了件麻纱亵衣。

  下半截身体裹以状如裙子的丝质夹布,与上半身的粗麻布和黄色丝绸相接,下面一层是与麻纱短亵衣相连的白裙,白裙底下还有条薄薄的裙子和衬裤,脚底下趿一双拖鞋。腰带则直接缠在肌肤上。

  我们从每一样衣物取下标本带走,其中有一些是原原本本取走的,例如头戴的,以及彩色花纹相当精美的一只荷包。我们又在棺柩外侧相当于头部的地方,发现带有低矮桌沿的一张长方形四脚餐几和一只红彩木碗,还有一头全羊尸骨;想必是预备让黄泉路上的旅客享用的粮食罢。

  我们不必在此去追究海丁所发掘的棺柩,是否即是古代楼兰人预备弃城他迁当日自杀身亡的那位年轻后妃的灵柩,她的死亡本身原本就是个谜样的秘密,我们又何必非知道不可?在楼兰埋藏沙堆的一千五百年当中,楼兰同着罗布泊一起失去了踪影,无从知道它们的行踪,而今,经由学者们的追寻总算弄清楚两者的芳踪,这就足够了。

  而今,罗布泊正在返回楼兰故土。从海丁的发现楼兰遗址迄今,已然流逝了半个世纪的岁月,在这期问,罗布泊的湖水一直朝着楼兰故土移动,此刻仍在继续着,在它完全回到故土以前,或许还须要几多载星霜,但无论如何,它正在踏向归途却是事实。而一度栖息于斯的楼兰人之神—河龙,想必也正在朝着回家的路上走罢,不,也许它早已回到了故土。

  附记:书中引用海丁的部分着述,乃藉自岩村忍氏所译《漂泊的湖》。

  原文发表于一九五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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